《母亲的纳底鞋》

楠伲 · 发表于 2023-9-8 11:34:46

母亲算是高寿，九十三岁那年才撇下我们，独自到仙山琼楼的另一个天国世界中去，已是多年。

那年九月底，我和姐妹们坐在床沿边陪伴母亲，冥冥之中有种预感，母亲延寿将尽，要离开我们了。只见她安详地躺卧在床，闭着眼睛，浑身舒坦，满脸微笑，喘透着微弱的气息。在我们默默的注视中，她忽然停止了呼吸，我连忙抓住她的手，再搭搭母亲的胸口，感觉还滚烫温热，一下子没有了脉搏跳动，就像平常熟睡了那样，再没有醒过来，整个身躯还是灵活柔软。我的姐和妹，她俩连忙拿出放在床边，早已准备好的寿衣寿鞋，温柔细致地给母亲穿好，放平身段，盖上薄被，身体也渐渐开始冰凉坚硬起来，然后我们一同轻声地说：“妈妈，爸爸在前头等你十几年了，一路走好！”而后，姐妹俩才放声大哭起来，算是天堂路上告知各路神仙，陪送妈妈最后一程的哭泣告别。

许多年过去了，爸爸妈妈影子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，和蔼可亲慈善的面孔，经常浮现眼前。今天在整理鞋柜的时候，看到了一双黑色胶底布鞋，随即忆起了小时候妈妈，亲手给我们兄弟姐妹，做的各种各样纳底布鞋。放飞了的思绪，一下子追溯到了六七十年代。

那个年代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三四个小孩，人丁兴旺，温饱也存在着问题，生活条件及其艰苦。根本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政策开放，可以经商办厂，外出务工赚钱等。农村中所有人员，全部困囿生产队，搞农业生产，不许外流。头脑稍为灵活的人，假如在闲暇之际到集市，搞点小买卖，就有大队里的治保部人员，找上门来批评说教，割资本主义尾巴。因此，人们含辛茹苦，度日维艰，每家尽靠大人、父母在生产队撑点工分，涂点口粮。年终分红时，体弱多病，人口众多的户主，往往还是超支户，需向生产队里缴纳队金。因为没有其它收入来源，只得把仅有少量的口粮，到集市上卖点钱，兑换钱来交队金。所以，小孩子多的人家更是缺粮，一年到头野菜杂粮充饥，为了节约，吃顿白米饭也成了奢侈。

那年月，你想自主创益，政策限制，没法施展。只得节衣缩食，精打细算，挖野菜，吃粗粮，喝稀饭糊口度日，鱼肉荤腥更是难得。为孩子们添加新衣，尤其是困难，因为没有钱，也很少光顾国营百货商店。大多在每年的腊月间，替孩子们扯上几段布，叫上裁缝师傅，到家里来做上一天的衣服，算是很考究的人家了。我家也一样，很少有碰到这样的时日，衣服总是哥哥穿不上了弟弟穿，姐姐不穿妹妹穿，补丁加补丁，新三年，旧三年，缝缝补补又三年。逢到做衣服的时候，剩下来的零头碎布，也是家中万万不可丢弃的宝贝，我妈妈就是利用这些零头碎布，和一些烂的不能再穿的衣裤，也有获得人家丢弃的旧衣服，进行回物利用的，剪碎叠纳成鞋底，千针万线，做成新鞋，在大年初一时，每人一双，穿上新鞋，我们喜笑颜开。

那个年代物资匮乏，生活条件艰苦，在每年的开春来临之季，妈妈就会逐个按下我们兄弟姐妹的脚底印，再放宽松一两码，因为我们都在长大，用硬纸板剪成鞋底样，双双安放好。待到下雨天生产队里休工，不能干活的日子，或晚上安排好家中琐碎之事后，夜阑人静时，拿出鞋底样，整出碎布旧衣截剪，用麦糊一层层胶叠在鞋底样上，叠厚到一公分半左右，再用大凿刀凿除毛边。待时慢慢晾干，不能日头暴晒，暴晒鞋底会卷曲变形，完成了做鞋的第一步工序。

接下来是细工慢活，是整双鞋是否经久耐穿，牢不牢固的关键，纳鞋底是仔细耐磨，讲究技巧的累活。首先得准备好苎麻线，我爸爸在家里墙头屋角，或是自留地堤岸边种上苘麻，收割后剥掉青皮，经石灰水浸泡，去除茎叶上脂胶，晾干搓成麻绳，搓麻将绳又是极细致的技术活，不能太粗，也不能太细，粗细均匀，扭曲度均匀交合，这样才能光滑顺溜，有道是说千年不烂的软黄金。搓麻绳是我妈的拿手绝活，令她的同龄人羡慕不已。

我妈妈先在鞋底坯，鞋沿边纳上两圈，以防接下来纳的针眼外走，影响美观，再在圈框里的约束下，一针一线均匀地纳，由于鞋底厚，手指根本拿捏拉不动针线，在右手的中指上套上一个顶针铜圈，也叫“抵指”，顶针上有均匀分布的小凹孔，防止针屁股打滑，缺乏顶力的作用。先用锥子引个针孔，再穿针引线，针顶到反面露出一截时，又用钳子拔针器，将针线一同拉出绷紧，用力太轻，针就拔不出来，用力太重会把针夹断，母亲练就了一手好功夫，驾轻就熟，游刃有余，这一针才算完毕。戳第二针时，要掌握好距离分寸，针孔与针孔之间，保持均匀整齐，否则就不雅观。

小时候常看到妈妈有个针线小笸箩从不离手，一有空闲，就会坐下来纳上几针，争分夺秒，时间就这么挤出来的。我妈妈纳的鞋底针线孔，就像后来有用些机器纳的鞋底一样均匀，但机器纳的鞋底，没有我妈妈手工纳鞋底的厚实紧密，且针孔也很大，麻线挤不满，看上去就有点疏松不结实的感觉。

妈妈纳的鞋底，还有许多变化的花纹图案，是任何人手工或者机器，都到达不了的完美程度，令当时的人们啧啧称奇，争抢传看，望洋兴叹的好手艺。纳一双鞋底，见缝插针，凑空挤时间来纳，慢工细活，快点也要十天半月，就这样到了每年的年底，我们家人每人一双纳好的鞋底就基本都有了，这是做鞋的第二道工序。

鞋面的新布料要到百货公司布店里买，男孩的鞋面布料基本上是黑色的诸多，女孩子的鞋面布料可就丰富多样了，采用各色各样的花布，美观漂亮。一双鞋除了鞋底牢靠耐磨外，鞋面式样，也是一双鞋子美观好看的关键，我妈妈心灵手巧，会做各种新异的款式，有钮扣宽口鞋，松紧鞋，扎带鞋，蚌型鞋，高筒靴等等，精美雅致，纷呈各异。接下缝鞋帮，绱鞋，再在鞋底与鞋表的接壤处，嵌上一圈白色布条，更显的夺目耀眼，美观大方。弄好后，再塞紧预制好对应型号的木块楦头，喷水敲打绵实定型，在太阳下晾干，一双双亲手衲制，崭新漂亮的千层底鞋子，脱疑而出，功成名就。

在人们羡慕我家有诸多布鞋新款的同时，我也羡慕人家有新买的胶底鞋。记得那年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，有些同学的妈妈不会做布鞋，只得买买穿。看到人家穿着雨雪不怕的胶底解放鞋，让我心动。回家和妈妈郑重其事地说：“妈妈，我不喜欢穿布鞋，也喜欢人家那种解放鞋。”妈妈微笑着说：“好吧，等你长大了再给你买。”妈妈一句打发的混话，过后我就再也没提起。直到后来真的长大了一点，才明白那时是家里没钱，生活穷困艰辛，为了节约开支，鞋子都是妈妈自己做的，也一直没向妈妈说句谢谢的良心话。直到现在想起来，那时爸妈太不容易了，这么多兄弟姐妹，要拉扯大，鼻子就会发酸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。

比爸后走的妈妈，都过辈了几多载，我自己也到了花甲之年，真想再次和妈妈说声：“妈妈，一年级时要你买解放鞋的事，我错了。”天堂上的妈妈，还能听得见小孩子认错的话吗？如果真的听见的话，也许会对小孩子明白事理了，而感到欣慰吧。

时光深处，仿佛又看到了母亲脆弱劳碌的身影，夜深人静时，一盏昏黄煤油灯的灯影下，拉长了母亲挑灯熬夜的身躯，母亲坐在小方凳上，弯腰弓背，一只手紧握住鞋底，另一手不停地来回穿针引线，那么执着，那么孤寂。回想到那个场景，母爱的伟大，眼眸就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。

随着政策的开放，社会高速发展和科技的进步，人们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机械替代了手工，科学技术使人们从过去繁重的体力劳动逐渐解放出来，人们获得了更多的时间从事其它活动，一些手工手艺也逐渐被淘汰，成了时代变迁的印鉴。

“千层底”布鞋渐渐成为尘封的回忆，各种新潮时尚的鞋子走进人们的生活，这是社会的发展、时代进步的必然。但是，留在我记忆深处的，依然是母亲做的“千层底”布鞋，那密密匝匝的针脚里，灌注着母亲源源不断的爱，陪伴我们一路走来，永远铭刻，记在心头。

一双千层底伴随着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，凝聚了一位母亲对子女们的深深慈爱，这份情，这份爱，就像千层底一样，一层又一层，千层又万层，爱到心底，那渊源流长的爱，似高山流水，永恒不断！